撰文:孫小禾
攝影:李智為
鍾岱廷 小檔案
1968年出生
學歷:逢甲大學材料工程系、美國Chimneys製琴學校
現職:奇美博物館「阿瑪蒂工坊」資深顧問
「全台灣沒有一個人比我看過、摸過更多百萬名琴,而且百萬的單位是美金不是台幣。」鍾岱廷吐了吐舌頭,仍藏不住口氣裡的狂。
但他的狂不是沒有道理。
身為奇美博物館資深尋琴顧問,鍾岱廷為奇美董事長許文龍尋找提琴將近二十年。在許文龍口中,他不只是許文龍「等了六十年的人」,更是「天才與狂人」的綜合體。為了尋琴,鐘岱廷一年的出入境關印就蓋完一本護照,雙手所試過的百萬名琴更超過五千把。如果,他不說自己是全台灣最懂名琴的人,大概沒有第二個人敢跳出來說自己是。
直率,阻止幻想的人
這些年,奇美博物館慷慨出借名琴的聲名遠播,不只國內音樂家、音樂系學生把借用奇美的提琴當成一種勳章,國外大師級音樂家也紛紛慕名而來
聽慣了名琴音色,聽多了高手拉琴,鍾岱廷的耳朵有如被音樂之神親吻過,「來借的人太多了,每年至少有四百人次;光是國際帕格尼尼音樂大賽,就有八個小提琴第一名得主來這邊賞琴。」他的狂人脾氣掩不了,「只要來試琴,我一聽大概就知道會不會得名。」
對於那些把音樂家大夢加諸在孩子身上的家長,鍾岱廷也毫不留情。「如果小孩學琴還要別人叫才肯練,或一首曲子拉三次都不知道自己錯在哪,真的就不要勉強走音樂家這條路。」他的話一針見血,強調學拉琴薰陶氣質可以,但千萬不要存有太多幻想,「我常常在阻止幻想」。
機緣,從拉琴到學製琴
鍾岱廷就不是乖乖學琴那型。父親是台南師範學院音樂老師,母親也是國中音樂老師,學拉小提琴對他而言不是選修,而是必修,「因為週邊都是學音樂的人,教我的都是所謂名師。」但他很有個性,名師也拿他沒轍,「我曾上過台灣小提琴教母李淑德的課,她是我爸的學姊,教學很嚴格,才上了二三次,她丟我課本,我就逃跑了。」
不按牌理出牌的孩子,進了大學還是照自己的方式走。「我重考三年上了逢甲大學材料工程系,很少去上課,都在騎自行車和玩自行車組裝。」一次騎完自行車,他在逢甲校園內拉小提琴,突然一位女士經過,對他說:「少年耶!拉琴拉得這麼粗暴,會把琴弄壞,你要不要來跟我學做琴?」
原本就著迷於鑽研電器焊接、單車組裝的鍾岱廷眼睛亮起來,當下跟女士要了名片,也很快獲得家人首肯。「我爸的想法很單純,學費那麼貴,做幾把琴來賣,應該可以攤提學費吧。」鐘岱廷又吐了吐舌頭,笑說老爸太天真,他從大二學到大四,材料費、學費加一加,就花了家裡大約一百萬元。
後來,鍾岱廷跟著這位女士王麗春在一處汽車保養廠學製琴。製琴對他而言,比學校的課業有趣多了。「到現在我回去逢甲演講,系主任介紹我時還會提到我的豐功偉業,大學四年有十八科是六十分低空飛過。」他的眉宇間有著些許得意,「系主任還會告訴學弟妹,如果你們不想讀書、想亂搞,除非你們可以成為第二個鍾岱廷。」
認識許文龍,被喻像白紙的人
大學畢業、當完兵,鍾岱廷又到美國Chimneys製琴學校學習將近二年;回國後在台南自設「天上有提琴」工作坊。
鍾岱廷與許文龍結識、受到許文龍賞識的過程,多次被媒體刊登,以致於不少人都知道兩人有一段精彩的三問三答。
因為繪畫老師介紹,鍾岱廷與許文龍徹夜聊琴,但進到奇美工作後,原本鍾岱廷一直在做的工作就是擦琴、換弦、調音。有天許文龍把他找去,問道「有沒有買賣名貴提琴經驗?」「你要如何學鑑定一把琴?」「若幫我買琴,傭金怎麼算?」鍾岱廷的回答是「我沒有買過名琴的經驗」「我什麼都不懂,但我可以透過網路和世界琴商往來,也可以找到鑑琴專家教我」「我想以小時計算佣金,否則我就不會幫你殺價,會讓琴商賣貴點,就可以拿更多佣金。」
鍾岱廷自嘲「愛搗蛋」「愛亂講話」,沒想到反而引來許文龍哈哈大笑,說終於等到如白紙般的人;鍾岱廷也從此成了奇美的尋琴顧問,到世界各地為奇美買回一把又一把名琴。
尋琴如考古,意義不在金錢
尋琴的過程,是一次次的考古。鍾岱廷說:「從製作的歷史背景、製琴者、使用者等等面向來看,每把琴都有自己故事。」新冠疫情造成全球動盪的當下,他有感而發說起先前曾研究過1918年全球「西班牙流感」大流行時期的提琴歷史,發現不少北義大利製琴師傅死於那年;還有一些製琴師從美國逃回義大利,原因是美國是當時疫情最嚴重的地區。「這些琴的生命都比我們長,它們不只是樂器,更承載了歷史。」
鍾岱廷和許文龍還有一個共識—不只收名貴的提琴。
近期,奇美博物館有三把象徵「希望」的小提琴:第一把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期,一位匈牙利士兵用撿到的琴頭和撿拾的木材,躲在壕溝中做成;第二把是納粹時期,一個猶太樂團被關進集中營殺害後,後人從泥土中挖出、鑲有「大衛之星」(猶太人象徵)的小提琴;第三把則是政治受難者葉雪淳被關在綠島時,就地取材做成的小提琴,為家屬所捐贈。
「這三把琴的狀況、音色都不好,甚至不能拉,但它們都支撐了製作者走過苦難時期,象徵意義足以與其它名琴並列。」鍾岱廷強調,奇美作為一個世界最大的提琴博物館,有責任納入更多重要歷史節點的琴。但他的說法更接地氣,「像『大衛之星』那把琴,有人甘願冒著被砍頭的危險,用一小塊一小塊貝殼慢慢鑲上去,你說這個人是不是『皮很癢』?這樣一把琴,當然值得我們到波蘭去跟一位92歲的老奶奶買回來收藏。」
大水地震,第一個想救琴
目前奇美總共收有一千三百多把提琴,鍾岱廷不只能夠說出每把琴的故事,更把琴當寶貝般呵護
曾經有回台南淹大水,奇美博物館當時還在舊院址,提琴保險庫設在地下二樓,他一看水勢及腰,心頭涼了一截,硬是涉水趕到博物館,「我全身是泥,好不容易進到地下室,發現竟然一滴水都沒有,真的是老天保佑。」
2016年台南永康發生大地震,鍾岱廷第一個反應也是往奇美博物館衝。「我開車子往博物館的路上,路燈全壞了,只有警車、救護車嗡伊嗡伊開來開去,我想像琴可能全毀了,就越開越恐懼…」好不容易到達博物館的保險庫門口,他雙手顫抖,過去已經開過幾百次的密碼鎖,這下卻怎麼也轉不到正確位置;好不容易打開,看到提琴全部安穩地躺在木櫃上,他還捏了捏臉,自言自語「是真的吧是真的吧」,才敢打電話向許文龍報告「真的沒事」。
只在乎擁有,像極了愛情
能和許多名琴在一起,工作時一定很快樂吧?鍾岱廷毫不掩飾:「如果不要跟太多人相處,會更快樂。」他的個性急,過去製琴又習慣一個人工作,面對大公司制度運行,難免讓閒雲野鶴慣了的他覺得卡。「許董曾開導我『你自己五根手指各有功能長短不一,你怎麼要求別人都跟你一樣呢?』。」別人常說許文龍是鍾岱廷的伯樂,但有時,許文龍更像如來佛,鍾岱廷這隻孫悟空根本逃不出許的法眼和手掌心。
鍾岱廷在兒子國小三年級時,就問他要不要學這行,但兒子不賞臉,「因為賺太慢了。」鍾岱廷苦笑,卻很清楚自己在奇美工作的意義,「許董曾告訴我說,小鍾啊,你看我跟這些琴相處三、四十年,有一天還是要放手,如果你也跟它們相處三、四十年,那你不是跟我一樣是琴主嗎?」所以,他從來不在乎能不能擁有這些名琴,「但我可以跟這些琴相處,就比許多人富裕。」
「琴是生不帶來,死不帶去,從琴的歷史來看,我們都只是過客而已。」他說得意味深長,低頭撫琴的模樣完全像在端詳鍾愛的情人。一時,我的腦海跳出最近的網路流行用語-像極了愛情。於是,套跟風模式幫他寫了一段-鍾岱廷與琴之間,不在乎天長地久,只在乎曾經擁有,像極了愛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