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2月4日起,遊輪「鑽石公主號」爆發新型冠狀病毒(武漢肺炎)即停泊在日本橫濱,短短十多天內船上已有數百名確診案例。日本神戶大學感染專家岩田健太郎在2月18日以災害醫療救護隊的身分登上遊輪,對內部缺乏感染管理、病毒傳播嚴重的情況非常憂慮,在自己的youtube頻道以影片的方式說明狀況。
獨立評論作者路奇於2月19日將全文翻譯為中文發表於臉書,並經編輯整理刊登在獨立評論網站。
今天,2月18日,我進去鑽石公主號了,不過,只待了一天就被趕出來。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,我來簡單說說。
本來,我就很擔心,鑽石公主號COVID-19(新型冠狀病毒傳染病)的感染是不是正在爆發,感染的對策有做好嗎?環境感染學會進去做了FETP(衛生調查訓練班),但是因為很快就出來了,不知道裡面到底是什麼狀況。收到幾封從裡面傳來的求救訊息,「好恐怖!感染應該蔓延開了吧!」因為他們向我求助,我透過一些管道,問了可不可以讓我上船。
然後,昨天2月17號在厚勞省工作的某氏打來了電話,說我們一起想想怎麼做吧。
一開始,說讓我作為環境感染學會的人上船,但是環境感染學會已經決定不讓人上船了,說岩田也不能是特例,所以被拒絕了。結果厚勞省的人提議讓我作為DMAT(Disaster Medical Assistance Team,災難醫療救護隊)的一員上船,所以我就在18號早上從新神戶前往新橫濱。但在路上突然來了一通電話,「不能說是誰,但有人非常反對。讓你上船的話會很麻煩。」身為DMAT成員上船,也好像不行了。
那時真的非常困擾,在想有沒有什麼方法。在新橫濱等了一會,又有人打電話給我,說是就當成我是DMAT的職員,不是感染對策的專家,只是DMAT的一員,只做DMAT的工作的話,那就可以進去,是非常奇妙的電話。
我不知道他們為何會得出那樣的結論,但總之我只好一開始聽話(乖乖的),在DMAT工作,慢慢地應該就能讓我做感染相關的工作,反正變成很奇怪的委託。但因為沒有其他方法可以上船,所以我也只好說好就來到現場。
鑽石公主號,就是把新型肺炎擴散到日本全國的病毒製造機
接著進了鑽石公主號。
進了裡面,打招呼,一開始他們叫我「跟著這個人」,我心想大概要一直跟著他,但是有機會跟DMAT的主任醫生說到話。結果,他給我的建議是:「我沒期待你做任何DMAT的工作,反正你也不是專業的」、「你是感染科(專業)的,所以應該做感染的工作。」
這是DMAT的人,是現場的頭頭喔。然後我就回「啊是喔」。因為我已經承諾就聽上面的人的話,如果叫我做感染的工作,那我就要守信。所以我就讓他們帶我去現場,確認問題所在。
那實在是太過糟糕了。
這工作我做了超過20年。到目前為止,我面對非洲的伊波拉病毒和中國的SARS,當然我也曾經感受到危險,但是,沒有像這次那樣害怕自己會得病。
為什麼呢?因為我是專家,我知道怎麼防止自己得伊波拉或SARS,我知道方法。或是,怎麼防止別人得伊波拉病毒,怎麼讓別人不被SARS傳染,在設施裡可以怎麼做不讓感染擴大,這件事我再清楚不過。因為我知道,所以即使身處感染環境,也不會怕。
在非洲或中國,我都沒有害怕,可是在鑽石公主號裡,因為太過悲慘的狀態,我打從心底害怕了。
鑽石公主號,是把新型肺炎擴散到日本全國的病毒製造機。
我真的覺得感染新型冠狀病毒,也沒辦法了。
隔離隨便、保護隨便、任何人都可能感染劃分所謂的紅色區域和綠色區域,有病毒的危險區域和安全區域,然後在紅色區域要完全穿上PP防護服,綠色區域不需要。這樣切實分區,防止病毒感染,是我們這世界的絕對原則。
但是,鑽石公主號裡面,紅色跟綠色區域完全混在一起,哪裡是危險的哪裡是安全的,完全沒有區別。
病毒在哪裡?因為病毒看不到,我們要分區才能保護自己的身體。但是,已經是……那邊的扶手或是地毯……病毒在哪裡都搞不清楚的狀態了。
而且,那邊很多人隨便穿PP防護服,有些戴口罩有些沒戴。工作人員也是有些戴N95有些沒戴。而且,發燒的人,從自己的房間走出來到醫務室。我聽到有DMAT的職員和厚勞省的檢疫官已經是陽性確定,想來也是「必定如此」了。
聽到裡面的人說「我們覺得自己會感染啦」,我嚇了一大跳。為什麼呢?因為我們在做感染症的工作時,大前提一定是醫療工作者先要保護自己。我們不顧自己的感染風險,再去面對患者和一般的人,這完全是違反規定的。
聽到環境感染學會和FETP進去了幾天又出來,我心想到底是為什麼,有人說裡面的人難道不怕自己被感染嗎?我明白那樣的心情。為什麼?只要是感染症的專家,一到那個環境,會嚇死的。
我很害怕。
我也可能得了新冠狀病毒我現在,在……現在不能說,是在某個房間。我自己隔離,停止看診,也沒和家人見面,我認為不這樣不行。我也可能得了新冠狀病毒。不管是怎樣的pp或是戴口罩。在沒分隔好安全和不安全的地方,防護什麼的根本沒有用。
在紅色區域穿上pp,在安全的地方脫掉。遵守規則才能保護自己的安全。自己的安全都無法保證的時候,也不能保護別人的安全。
今天船上要把人送到藤田醫科大學(愛知縣岡崎市的藤田醫科大學岡崎醫療中心/被指定為暫時接收感染者的醫療機關),大家非常忙,我和研究所的人在船裡走的時候,突然跟患者擦身而過。
研究所的職員笑著說「現在走過去的是患者喔」。這對我們來說是「超級沒常識」的事,但這邊大家很理所當然,而且沒人覺得不妥。
一問之下,裡面沒有常駐的感染科對策專家。有時候會有專家,不過他們雖然也覺得情況不對,但什麼都不說,說了也沒人聽。在這邊主事的是厚勞省的官僚們。我跟厚勞省的上層說了,也討論了這件事,但他給我很難看的臉色,也根本不想聽的樣子。
「你為什麼在這裡?」「為什麼你要這樣說」的感覺,態度非常冷淡。
因為這樣,我問了DMAT的人,能不能在傍晚的會議上給建議?一開始他們說可以。但是,突然在傍晚5點左右,電話來了,他們說「你出去,我們不給檢疫許可」。
我身為現役檢役官上船,不過因為許可被取消,沒有資格,所以研究所的人帶我去見當初給我電話的厚勞省的人。然後,他說「你為什麼在DMAT下不做DMAT的工作?我不是叫你不要做感染管理的工作嗎?
我回「本來DMAT的人叫我做感染管理的工作」,但他說「總之有人對岩田很不爽啦,我不能說是誰但是很不爽,所以你只能出去了。」
我說可是我出去的話,就完全沒有做感染對策的人啊!那樣也沒問題嗎?這樣下去會有幾百個感染者喔。
日本不敢承認失敗,只會造成更慘的後果
我這裡想補充一點,我一點也不想責備DMAT的人。因為他們不是感染症的專家。他們好像以前進了環境感染學會時,被指摘了很多事,所以對感染專家沒有什麼好印象,如果了解這樣的心情,反而對他們很不好意思。因為專業領域不一樣,我完全不認為是他們不好。但是,他們完全處在感染風險中。有方法可以回避風險,然而,他們連方法都不知道,讓自己處於危機之中。而且,因為他們是醫療從業人員,結束鑽石公主號的工作以後,他們會回去自己的醫院工作。這樣一來,接下來會引發院內感染。
這事情會很難辦。這是比起非洲或中國,還更糟糕的感染處置。獅子山(伊波拉病毒流行的地方)還好一點。雖然說日本沒有CDC(疾病控管預防中心),可是也沒想到會這麼嚴重。
讓好一點的專家進去,讓他們負責和領導,好好決定感染對策再做…但完全不是那回事。這已經是不行了。
2003年SARS的時候,我到北京去,那時也非常辛苦。最辛苦的是當時中國完全不公開資訊。因為不知道發生什麼事,所以真的很害怕。不過,就算是當時,都還是有一些資訊,至少知道對應的方式還算明確。當然也會怕自己感染的風險(SARS的死亡率是10%),不過這次的新型冠狀病毒,在鑽石公主號裡的狀態更加混亂。
我希望大家回想一下,新冠狀病毒在中國剛流行時,鳴起警鐘的醫生們鼓起勇氣在社群媒體上告訴大家這要糟了。要是以前的中國,絕對不可能允許訊息外流,不過聽BBC新聞,現在的中國宣揚他們重視情達的公開和透明(雖然不知道可信度到哪裡)。他們理解稍微透明、公開資訊的話,也能得到國際的信任。
因為中國想成為世界大國,所以這方面還算做得確實。但是,在鑽石公主號上發生的事,日本完全不透露。
順便說,院內感染的狀況,要記錄發熱症狀,通常會做數字統計曲線圖,不過我今天聽說那些資料也完全沒做。即使計算檢查的PCR,也不知道感染的實際狀況。我在幾天前就跟厚勞省的人說過了,他們也什麼都沒做。院內的感染加速進行中,也完全沒發現。就算察覺了,因為沒有專家,也不知道怎麼處理。現在真的完全混亂了。
這些事,日本的各位,外國的各位都不知道,尤其是外國的各位,在惡劣的感染管理環境中,還必需承受感染風險。這是日本的失敗。想隱瞞這些事,是更嚴重的失敗。
確實這麼糟的處理方式如果被發現了,可能很丟臉,不過,隱蔽遮蓋更加丟臉。公開情報很重要。如果誰都不公開的話,我只好在這裡公開了。
希望大家能知道這樣悲慘的現實。也希望鑽石公主號裡面的各位(DMAT和厚勞省、檢疫官)等,能在更專業的保護下安全地工作。我真的對他們感覺很遺憾。
──岩田健太郎。
(新聞來源/獨立評論網) (圖/路透社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