撰文：陳函謙 攝影：鄭存廷 、蘇立坤 影音：劉若媺 、 李景濤、張家銘
- 何敬歐，60歲
- 張佳航，55歲
- 領航協會附設曦望美工庇護工場負責人
身為中華民國十大傑出青年，何敬歐兩次受訪皆不忘打上領帶，端坐面對鏡頭，勉力述說一個殘而不廢的勵志故事。
未滿一歲罹患小兒麻痺，雙腳變形、脊椎彎曲，又遭日本腦炎侵襲，導致輕微腦性麻痺；行動與表達都不順暢，他不時因急切與難為情而臉紅：「長成這樣子，我老婆都說我是鐘樓怪人。」
自嘲後隨即自我激勵：「我不在意這些，因為那是外表形象，只要讓我生命不要白活。」
何父乃軍人退役轉任公務員，微薄薪資需供養六名子女，經濟拮据，何敬歐被視為負擔；手足間發生爭執時，被父母修理的總是他：「媽媽罵我說，養我一個兒子，還不如養三個女兒！」
他自卑自傷，六七歲就有厭世念頭，「有一天我爸把我打一頓，你想死，我帶你去死，騎腳踏車載我去河邊，把我丟進去。我嚇死了，就不敢講要死了。」
不敢死只得好好活，何敬歐努力讀書，十六歲閱讀《汪洋中的一條船》，內心激動莫名，視該書作者鄭豐喜為榜樣。
就讀文化大學時，他創辦「華崗炬光社」，除為校內盲生報讀，也至陽明教養院指導腦麻學童課業。身障及非身障同學都受感召加入，他成了校園風雲人物，逐漸累積自信。
畢業後，他進入伊甸基金會工作，負責設計各種卡片商品、辦義賣活動，被同事戲稱「何老闆」。小他五歲，亦是小兒麻痹患者的張佳航因父親建議「應該去幫助跟你一樣的身障朋友」，也進入伊甸。
她第一天上班就被何敬歐兇，「我幫總經理打電話通知他開會，他就掛我電話，『我很忙，這個會我不開，我沒有空，不要來煩我！』天哪，怎麼會有這樣子的人，這麼沒禮貌！」
日日加班 培養感情
偏偏不久後，張佳航被調到何敬歐部門。她才逐漸理解，他自詡為做事的人，無力應付出一張嘴的辦公室政治。
兩人朝夕相處，張佳航耐住性子聽何老闆詞不達意各種理念闡述，日日陪他加班整理文書資料，忙到深夜十二點，一起吃路邊攤討論工作。何敬歐順勢送她回家，隔天一早七點又現身等著接她上班：「原來他是用加班來追我！」
彼時，張佳航對如此毫無情調的把妹手段渾然不覺，直到何敬歐在公司活動中大聲說：「我們要做一個吉祥物跟佳航一樣可愛！」她仍只有「真想找個地洞躲起來，好尷尬啊」的感覺。
辦公室老大姊忍不住點醒：「你追女朋友，不可以這樣大聲嚷嚷，也不可以都吃魯肉飯，要帶人家吃好一點的。」
年過三十仍未有戀愛經驗，盤算三十五歲若還找不到對象就孤身到老的何敬歐恍然大悟，趕緊改帶心上人吃西餐廳。張佳航補充說明：「吃飯時順便討論企劃書。」
雖然少有情話綿綿、鮮花禮物，但她欣賞他的正派勤奮：「他負責義賣商品，很多廠商要給他紅包，婚後有人跟我說，你們何先生如果願意，現在應該已經有三棟房子了。」張佳航猛搖頭：「如果他收你回扣，這個人我不會嫁的。」
夫唱婦隨 創業扶弱
交往一年多，三十四歲的何敬歐拿出存摺：「這個給妳保管。」求婚台詞非常誠實：「你看我的存款快花完了，我們要不要趕快結婚。」張佳航點頭：「一直約會太花錢了。」兩人婚後育有一女，現已就讀研究所。
圓臉瞇瞇眼， 個性樂觀的張佳航，高中畢業後未升學，父親資助在東區開一委託行讓她經營了幾年，又去建設公司任銷售人員，她養成清晰口條思路，正是何敬歐最佳代言人：「他常常講沒幾句，就說叫我老婆講；有時候他弟打電話來聊天，二哥你最近好嗎？他也說你等一下，二嫂跟你講。」
她總是正向思考：「我的腳算復原情況好，小時候自卑一下下，就歌照唱，舞照跳。」張父也是軍人退伍、轉任公職，但投資有方，經濟無虞，家人感情融洽，「我爸很喜歡過節，六個女兒聚在一起吃飯，話很多很熱鬧；我跟他說，你要是不會講話，就保持微笑，媽媽姊姊問你好不好，一概說好就對了。」從小家庭氣氛嚴肅冷淡的何敬歐大開眼界，婚後才學會感受何謂生活之樂趣。
相知甚深的兩人，婚前到婚後最常討論的話題是：「我們應該做什麼才能對身障朋友有幫助？」1997年，夫妻倆決定成立「領航協會」，協助弱勢身障者就業，除舉辦特教職涯講座活動外，陸續開過四家庇護工場或商店。
因義賣卡片經驗豐富，夫妻倆決定嘗試投入印刷業，從印名片、公文封開始，最後挑戰難度最高的故宮出版品，先從門票下手，張佳航說：「因為門票頁面比較小，我就小看它，沒想到故宮博物院連門票都這麼難做！」
相知相惜 共度難關
夫妻倆合作無間，何敬歐負責寫企劃書和投標文件，張佳航負責各種美編設計印刷工作細節，從踏進印刷廠，便對漫天細小噴粉及乾燥劑嚴重過敏，到一年標下故宮近2000萬元標案，夫妻倆逐步建立口碑。
顛峰時期，他們一年得標近8000萬元，不時遇到同業惡意競爭，譏諷他們是靠身障採購法保障，「同業當面說：『我也把我的小拇指剁掉，來換殘障手冊好啦。』」即使身障採購法也得跟最低標競價，張佳航很有信心：「還是要靠實力啊！」
好景不常，2016年陸客不再來，故宮標案大減，銀行急抽銀根，庇護工場瞬間出現2500萬元的龐大資金缺口，包含機台設備成本及押在政府部門上千萬元履約保證金。夫妻倆只得連房子都抵押了，努力還債，至今剩400多萬元。
張佳航說：「宣布倒閉破產，女兒以後怎麼見人？ 這麼多客戶支持我， 繼續努力就有希望。」
今年因新冠肺炎，印刷業務更加清淡，夫妻倆振奮精神到處接案。母親節快到了，庇護學員正在整理新印製的各種卡片，八張一套賣到監獄裡。她說：「減輕身障者找工作的痛苦和社會負擔，他們很快樂，我也很有成就感。」
六名身障者在他們的辦公室裡各司其職：有人負責裁切膠裝、有人負責理貨包裝、也有人負責美編設計。一名輕度智障學員去年退休，張佳航說：「他在庇護工場待了二十年，每年都寫生日卡片給我，我老公都不記得我生日咧！就算辛苦也很值得。」
印刷產業24小時排班全年無休，何敬歐與張佳航生活被工作填滿，少有娛樂，亦不曾出國旅遊。偶爾到海邊咖啡店，點一杯咖啡看海就覺得享受：「印刷廠機器很吵，壓力很大，人多的地方就不想去了。」
債務還清後有何願望？夫妻倆都說就繼續做啊，「不可以退休，要做到庇護學員都退休為止。」這一段從瘋狂加班開始的羅曼史，自始至終就是如此樸實無華，卻無處不是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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