撰文:孫小禾
首圖:林玉偉攝影
小檔案
郭明政
現職:政治大學校長
經歷:政治大學法學院院長、教授
學歷:德國慕尼黑大學法律學博士、政治大學法律系碩士
「送給捷克議長的東方美人茶,就是在這個茶園種出來的。」穿梭在種有六千棵茶樹的梯田間,政大校長郭明政如此說道。
在政大辦公室初訪後的隔幾天,我們再與郭明政約在他租來、位於石碇山區的茶園拍照。忙碌的校務行程讓他耽擱了些許時間,他說:「一整天已開幾個會議,我實在沒空換平時種田穿的服裝,因為待會還要趕回學校參加另一個會議。」
腳埋在泥土裡的人
他一身西裝皮鞋,卻拎了個特大號的紅白塑膠袋,裡頭有茄子、金針花、香草植物……「我帶了菜來,你們幫忙吃吧!長太多,吃不完。」服裝來不及換,卻不忘分享自種的蔬菜,農夫與校長—兩種跳tone形象,在他身上突然有種莫名的交融。「我本來就是腳埋在泥土裡的人。」他露出自信的招牌笑容,「嘿嘿,你們沒看過會種茶的大學校長吧!」
的確,外界對郭明政的印象,一直都是「快人快語的大砲校長」或是他曾對媒體自我描述的「狂妄的改革者」。
追求理想的大砲學者
今年八月捷克參議長維特齊率團訪台,期間赴政大演講,負責接待的郭明政致詞時因為一句「四百年前的台灣社會,還是衣不蔽體的原始社會」引發喧然大波。事後,他發表聲明,表示是依據《立邦上尉的日記》一書,書中記錄當時的台南麻豆一帶確有此社會情境。
他強調,所言是指當時台灣是未經雕琢的璞玉,與天地同在的自然,不等於落後、不文明;「如果所閱讀的資料有誤,甚且只要敘述讓人受傷,我都要深深道歉。畢竟那不是我的本意,我也絕無貶低台灣的過去、原住民及原住民文化的意思。」
因言論登上新聞版面,已經不是郭明政的頭一遭。多數學者不敢碰的年金改革議題,他二十年來無役不與;他也是法學界救援蘇建和等三名死刑犯的代表之一,起草犯罪被害人保護法條文。「最初要救三死刑犯,大家都說不可能,但我相信沒有不可能的事,最後不是成功了嗎?」他個性裡的那管大砲很容易就點燃引信,「有人罵我是『民進黨的走狗』,他們搞不清楚,民進黨才是我的走狗!」
校長的秘密所羅門花園
然而茶園入口那扇不起眼的木門,彷彿一道魔法之門,會讓郭明政瞬間褪去衝撞體制和現實的大砲性格。
園子裡的他,常常只是拿著花剪、鋤頭,溫和地與花草蔬果茶樹對話。「這兒就是我的『所羅門花園』,用來沈澱自己的地方。」所羅門王執政時的猶太國度興盛強大,境內擁有富麗堂皇的花園,郭明政曾以《所羅門王的花園就在你身旁》為題演講,希望人們不要忽略身旁細微的美好。「快樂和幸福是要自己找的,假日下田是我很重要的紓壓方式。」這些年,除非必要,否則假日上教會禮拜之外,應酬聚會他幾乎都不參加,一如他曾對媒體說過的—「我把時間留給自己,我把自己留給大地。」
茶園附近種了不少玫瑰,他株株都能喊出名字,「這株是和平,這株是黛安娜,這株是頑皮豹。」說時,他熟練剪去殘花敗葉,「玫瑰就是要剪,花開完後一定要連枝剪掉五、六公分,細枝也要剪除,營養才不會流失,花才會開得漂亮。」
特別喜歡玫瑰?身為基督徒的他點點頭,說自己喜愛的不只玫瑰,還有百合,因為聖經《雅歌》中有一段經文是「我是沙崙中的玫瑰花,我是山谷的百合花。」這幾年,他在茶園中成功復育艷紅鹿子百合,一有朋友造訪,他就開心地示範如何為艷紅鹿子百合人工授粉。
因為風災舉家遷移
郭明政與泥土的緣份結得很早。郭家原本住在中部的大甲鐵砧山下,家族靠男丁種田、女眷編織藺草維生。幼年時期,他在三合院和田野間嬉戲成長,對於泥土的氣味十分熟悉。
1963年,西北颱葛樂禮在全台造成嚴重災害,住在大安溪流域的郭家人遭受殃及。「那是我小學二年級開學之後沒幾天,跟著家族一起逃難往高處去的印象很深刻。」一夕之間,家園泡水,良田流失,郭家人選擇離開傷心地,舉家遷移到台灣的後山台東。
「雖然我在台東只待了八年,就又回到西部讀書,卻在當地受到極深的影響。」一位自然科老師常領他和同學看雲、找蜜蜂蝴蝶,還在學校養錦蛇讓他們觀察,「這個老師對我的影響不只是親近大自然,他曾說過一句話,『要選擇在一個大的地方當小人物,不要在小地方當大人物』,我至今念念不忘,也讓當時還是小孩的我有了『鴻鵠之志』。」
車諾比事故的受害者
正如郭明政描述自己是「靠考試起家的」,他從台東回到西部唸書後,一路從師大附中、政大法律系、政大法律研究所,再到考取公費留學德國,並在德國取得慕尼黑大學法學博士後返台。
只是在德國的日子,並非全是順風順水;更正確來說,德國曾讓他嚐盡人生的苦澀。
1986年,蘇聯車諾比電廠發生震驚全球的核子反應破裂事故,被核能放射線塵污染的雲層飄往眾多地區,連遠在一千四百公里外的郭明政和妻子也受波及。
「我太太是在事故後懷孕,我們沒料到輻射塵會通過母體傷害孩子。」事故隔年,他們的長子出生,兩歲時竟診斷出腿部長了軟組織瘤。「醫師宣佈他兩年內的存活率只有百分之五十,我們初為人父、人母,那種心情……唉!流的眼淚真不只是一臉盆,而是一水桶。」
郭明政清楚記得孩子在德國做了十次化療、四次手術,「反覆手術,讓這個孩子在兩年半內學了三次走路,我們帶著他回台灣時,他的頭髮、眉毛都因化療而掉光了。」
千金難買少年窮
如今說起長子,郭明政滿是驕傲,「這個小孩子現在身高180公分、體重80公斤,是很優秀的工程師。」
說到教育孩子,他立刻恢復成「郭教授」「郭校長」,「說到這個,你們一定要專訪我怎麼教小孩。」有人問他為何三個孩子都很優秀,他說:「關鍵是他們沒有讀政大實小」,對方罵「你是政大校長,怎麼說政大實小不好?」他也不怕得罪人,直言「因為我那些政大的同事不夠窮,人生際遇不夠坎坷。」
他的主張是「千金難買少年窮」,「我這個老爸也不夠窮,所以特地讓他們去唸石碇區的永定國小。他們的同學有礦工的孫子、計程車司機的孩子,可以體驗更真實的社會百態。」
共耕共營的政大農場
當然,德國讓郭明政留下的不全只是孩子病痛的苦難記憶,當地市民農園亦深深影響他。「在德國很流行『史瑞伯農園』,這讓人們在工業化後依舊可種植東西給自己吃,也是市民自耕農園的雛形。」
十八年前,郭明政先租了三十五坪的農地,第二年擴大到六十坪,第三年再擴大到二百坪,至今他所租的茶園加農場面積已達千坪。「我本來規劃六十歲之後,就要好好去耕種茶園。」計畫趕不上變化,而今他已過六十歲,卻還在學校工作,茶園更加成為他沈澱自己的秘密花園。
政大同事見他喜愛種田,建議他「獨樂樂不如眾樂樂」,於是他成立了政大農場,號召教職員共耕共營。「很多市民農場之所失敗,就是因為後繼無力,所以政大農場是業餘與專業並行。」他設計出一套「井」字分配法,井字中間的那一小塊是私人體驗區,其他八塊用公費雇用專業農夫代勞,「同事就是澆澆水、拔拔草,公共區域的收成再均分,如此才會長久。」
「50+1」連結人的溫度
近期,他更積極推動的是「50+1」計畫。
所謂「50+1」指的是,號召每五十位都市人,挺一位老農、青農或原農,經由農產購買、農村體驗小旅行與生態養生,讓都市人和農人間搭起有溫度的連結。「50+1的50個支持者可以是政大某系教職員、可以某校友社團,更可以是來自一個企業的集體支持。」
郭明政之所以有此構想,是因為看到幫忙他管理石碇茶園和製茶的茶農出現生計困境,「現在強調大學的社會責任,我希望政大能夠發揮帶領作用,不光只是做到貧窮的消除,更要著重於幸福的創造。」
「50+1」消費支持方式目前已有清楚架構,即是每位會員每月支付一千元進行購買或參與小旅行,若結合企業推動CSR(企業社會責任Corporate Social Responsibility ,簡稱CSR),每位員工每月支持費用一千元,其中員工只要出七百元,企業負責人為每位員工負擔三百元;透過支持體系,會員和農夫間可以建立起「類親戚」關係,由會員採用付費方式,獲取「親戚」種植的收成。
「我希望人們可以尋回阿嬤的三合院和媽媽的菜園,會員可以去拜訪所支持的農家或到鄉間進行回家一樣的小旅行,讓城鄉之間減少鴻溝。」郭明政知道很多人不解他的想法,「很多人都說政大又沒農學系,怎麼搞起農場班?其實那是他們不瞭解我的理念。」他對於自己的理想有無可救藥的信心:「我這是在為土地永續做事,我相信會成功,搞不好我九十八歲那年還可以得到諾貝爾獎。」
如假包換的農夫
訪問末了,他急著趕回政大開會。走了幾步,他又剪來更多金針花、九層塔、迷迭香塞給我們,並不忘回頭叮嚀,「煮金針花之前,記得要先浸泡再煮沸去除毒素。」最後,再隨手整理沾滿泥土的雨鞋和小推車,才真的上車離去。
來之前,以為只會看到一個大砲校長;沒想到,遇見的還有一個如假包換的農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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