撰文:孫小禾
攝影:李智為
深小青 小檔案
現職:日本讀賣新聞大阪枚方市代表取諦役、日本台商會資深理事
若以目測,深小青的身高才約150公分。但嬌小的她總是一身青翠、雙唇嫣紅,在人群中顯得醒目。
10月初,她在台北參加宗教活動,現場一位非洲黑人青年從背後輕拍她的肩,她一臉納悶「你是誰」;青年笑露出潔白牙齒,用流利的中文回答道:「さくら(櫻花)媽媽,您不記得我了嗎?我是當年去日本表演的馬拉威孩子之一。」
瞬間,深小青激動得紅了眼眶,「你們當年都還是小孩,怎麼一下長得這麼高這麼壯了?」
さくら(櫻花)媽媽的由來
2013年,深小青贊助ACC(阿彌佛陀關懷基金會)公益活動,主辦馬拉威孩子在日本大阪朝日會館演出,一度在當地造成轟動。
「因為我的口紅都擦得很紅,很像唇上有兩瓣櫻花,所以ACC的師父和孩子們都叫我さくら(櫻花)媽媽。」深小青近期返台,因疫情停留於台灣,順道參加ACC創辦人慧禮法師舉辦的祈福活動,意外再見當年她安排至日本演出的孩子,內心激動溢於言表。
出生漁鄉曾被出養
若從深小青的姓名來看,會好奇她是台灣人嗎?尤其她有著日本婦女常見的身形,又說著一口流利日語;但若換回嫁給日本丈夫之前的名字「杜惠美」,再聽她用台語受訪,她的台灣味就回來了。
出生於基隆八斗子的她,因為父母生養眾多,家中食指浩繁,才一、二歲就被出養給同鄉人。不料外省籍養母給了她「小青」這個小名,也給她一身傷痕。「大概是我8歲左右,生母知道我被虐待,才又把我接回家,不過小青這個名字就一直跟著我。」
「我沒怪過生父母,反而不捨他們為了生計辛勞,一輩子沒享過清福。」她半工半讀唸完夜間部高職,開始到台北貿易行討生活。
日本捎來看不懂的情書
與日本丈夫深十三男的邂逅也在貿易行。「當時他來台灣旅行順道買茶葉,回日本後經常打電話或打電報來台灣給我。」說起糊裡糊塗談了一場異國戀,至今深小青仍會笑得像個少女,「我原本對日文一竅不通,相關生意都請翻譯幫忙。」有次她接到深十三男打來的電報以為是訂單,急忙拿給翻譯幫忙解碼。她問翻譯「這個人寫了一大堆,到底是在寫啥米毀?」對方一看,露出曖昧笑容說:「這哪是訂單,是給妳的情書啦。」
經歷家暴與孩子分離
此後,深小青不時收到「看不懂的情書」,深十三男也每隔一段時日就飛到台灣看她。但突如其來的異國情緣讓深小青很不安,「深先生曾經有過一段婚姻,媽媽總告誡我,『你連日語都不會說,還敢嫁到日本?還是去端別人端過的飯碗?』。」
她內心的憂慮,更來自於本身前段不愉快的婚姻。「我的前夫嗜賭又常常打我,好幾次我都被打到整星期躺在床上爬不起來。」生在貧苦漁家、當過養女,認份二字根深蒂固流在她的血液裡,然而家暴的沈痛仍讓她承受,「我是半夜逃出前夫家,後來才打官司訴請離婚。」
比起那個年代對離婚者的異樣眼光,無法再見兒子更是她心底最痛的一塊。「我和前夫生有一子一女,但夫家重男輕女,給了我女兒,卻不准我見兒子。」
她曾偷偷守在學校門口,只為看小學一、二年級的兒子一眼,而且是最後一眼,「他們不想讓我找到兒子,到現在都不知道兒子怎麼樣了……啊!人生就是安吶啦!我只能不斷為他祈福……希望他過得好……」
嫁到日本語言不通
揮之不去的陰霾,讓她遲遲不敢接受新感情。直到有天她要運衣物和救濟物資前往育幼院分送,來台的深十三男毫不猶豫陪同。「我受到國小(基隆八斗子國小)導師的影響,一直在關心弱勢族群,我看到深先生在育幼院和院童互動的善良純真模樣,心裡疑慮才消失。」
然而,顛頗之路未到盡頭。1976年,她帶著前段婚姻的女兒一起嫁到日本,前方仍有藩籬等待跨越。
語言不通,宛如少了舌頭,不敢與其他人打照面的她足足躲在住家二樓長達半年。「我先生在大阪枚方地區經營派報社,專門負責《讀賣新聞》派報和廣告業務,住處一樓當派報社、二樓是住家,我只敢半夜二點下樓幫忙操作疊報機。」
一次訂報客戶打電話來抗議未收到報紙,先生和員工都不在,她鼓起勇氣接電話,卻因語言不通而被對方痛罵,甚至威脅要把她抓到警局,她又惱又怒下定決心,「有天我一定要讓日本人刮目相看。」
手套恩情不敢忘
靠著看電視、讀報紙,她一字字學會日文,再逼自己用日文寫日記;先是練出獨自出門送報、收報費的能力,最後磨出比日本丈夫還要強的談判能力,可以喬妥連日本員工都覺得難搞的業務。
「我曾被日本癡漢(色狼)騷擾,卻又受到當地人照顧。」她說,連日本社員挨家挨戶收報款都不一定受歡迎,但訂報戶長野太太只要見到她騎著小孩用單車來收款,就客氣地喊「進來進來」。「她知道我日文不好,怕我緊張,會連零錢都準備好,讓我不用數錢找錢。」冬天,長野見她在雪地裡送報的手直發抖,又買保暖手套送她。
即便已經過了40年,深小青仍不敢忘記當地人的雪中送炭,頻頻提醒:「若要寫我的故事,一定要寫進這個日本太太。」
柔軟自己向婆婆下跪
融入異國生活難,要與同為再婚的日本先生重組家庭,更難。
聽她描述數算兒女,會有點混淆。因為她與口中的大女兒、二女兒並無血緣關係,而是先生與前妻所生;所謂小女兒,則是她與前夫所生;另外她又與先生生有一名兒子。
與孩子們都處得好嗎?她先斬釘截鐵回答「很好呀」,之後才娓娓道出心路歷程。
「我嫁給先生時,大女兒剛好是國小五、六年級的叛逆期,對我很有敵意。」大女兒國中時期曾演出離家出走,她急得「心狂風火著」(台語)四處找人,沒想到一週後竟在婆婆家找到人。她才恍然大悟,原來,婆婆和大女兒一直聯手將她蒙在鼓裡。
又是獨自處在異國,又被前妻子女排斥,又不被日本婆婆認同,太多因素可以讓深小青理直氣壯甩頭回台灣。但她沒有,而是柔軟自己去面對一切。「我向婆婆下跪,請她原諒我,說孩子會這樣是我的錯,因為我佔了她爸爸的愛,所以我沒有辦法好好教導她。」婆婆這才知道她不是想像中要來霸佔一切的「台灣壞女人」。
被丟掉的近千個便當
深小青的遭遇絕對是時下網路「靠北」社團的熱門討論題材,但她選擇包容和接納對方的感受,「我是學佛的人,我知道若不改變自己,不讓自己柔軟,我的家庭就不會圓滿。」
大女兒成年後向她承認,曾長達三年不想吃她這個繼母做的便當,而把近千個便當全帶到學校丟掉或給同學吃,自己一口都不吃。
深小青長嘆了口氣:「我的心就像是被針刺那麼痛。」為了學日式便當,她特地到長野太太家學習;為了不錯過孩子上學時間,她每天凌晨二點疊完報紙,就接著做便當;為了讓孩子開心,她連孩子同學的便當都一併做了。
說起這些,她仍覺得心痛,「我真的是從死裡走回來的。」但婆婆往生前一刻拉著她的手道謝,說她真是個好媳婦;大女兒後來與她的感情改善,終至發自內心喊她「媽媽」,都讓她自覺是有福的人。為了讓兩個曾經有裂痕的家庭,重組成為一個圓滿溫暖的新家庭,她走得不容易,但她做到了。
罹患輕微失語症
不過命運的考驗依舊,深小青在一年內連續面對台灣的母親、大姊、國小恩師往生,第二年又遭遇婆婆與小女兒相繼病逝。
人們常用無法言語形容心痛程度,對深小青而言,這不是形容詞,而是事實。接連失去親人的打擊讓她罹患輕微失語症,長達半年時間,她都不太能開口講話;不管是日文或中文,表達變得困難。
先生相當憂心,頻頻催她看醫生;醫生建議她靠運動改善,她雖透過游泳慢慢改善症狀,但心中黑洞依舊在,直到更加投入公益領域,光亮慢慢照進來,黑洞才越縮越小。
訪視非洲十天埋種子
因為日本出生的兒子中文不好,深小青特地帶他返台學中文。返台期間,有公益團體邀她至非洲史瓦濟蘭、莫三比克訪視。十天行程中,她捐了床,也埋下「能為非洲孩子做點什麼」的想法。
2013年,ACC聯絡深小青,表示有一群馬拉威的孩子想到日本表演,「我根本沒辦過活動,但回想起到非洲探訪的印象,就覺得一定要辦好這件事。」她帶著伴手禮四處彎腰拜訪僑界領袖和台灣駐大阪辦事處,再請人撰寫書面資料申請朝日會館作為演出場地,「大阪朝日會館一向拒絕宗教團體,為了讓他們理解這是公益活動,不是宗教活動,就花了三個月時間。」
私房錢用得心甘情願
深小青回憶道,可能是她太拚命到處拜託,當地僑界被感動,出動幫忙的志工達一百多人,「我光是傳單就印了五萬份,另外租場地、工作人員和孩子們的食宿,前後大概花了我三百五十萬元日幣(約台幣一百萬元)。」她吐吐舌頭,「我們經營的不是大企業,不是什麼大老闆,所以只能用我的私房錢,不敢讓先生知道。」
演出當天,她看到馬拉威孩子在台上演出自己家鄉的故事,台下唏唏嗦嗦哭成一片,便覺得錢沒白花。「我先生整場表演一直往外跑,有人問他怎麼坐不住,其實是日本男人愛面子,不敢讓別人看到自己哭。」
當年一場活動,聯繫起日本和馬拉威孩子們的緣分。7年後,因為疫情,深小青暫留在台灣;當年曾到日本表演的孩子在台完成學業,也暫無法返回馬拉威。
老天的安排,讓他們在台重逢。深小青拍了拍已經比她高出許多的馬拉威青年,直說:「長得真好,長得真好。」唇上兩抹櫻花般的嫣紅,笑得比平時更為燦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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