撰文. 轉載自《那些做自己的女人,和她們的餐桌》(時報出版)
作為中世紀史賓諾拉貴族的後人,「瑪西米蘭諾‧史賓諾拉,瑪西」承襲數世紀的釀酒傳統,帶領族人推行生物動力法農耕。筆者除了入住瑪西的城堡,也逐一從管家瑪麗莎、酒吧老闆莫羅和小鎮居民身上,拼湊傳奇家族的平民篇章,見證她如何捍衛與父親的回憶,並重新賦予這片土壤褪去繁華的全新意義。
我來義大利以前,從來不喝咖啡。
記得我媽至今也就追過兩樣風潮,一是咖啡,二是吃素,皆與道德相關。前者說多懂得品嚐也沒有,不如說感覺自己在他人眼中「吃得了苦」;後者則萬不殺生,積福造德,她不知從哪聽說常吃牛,人就會長得像牛。
年輕的時候和母親走進咖啡館,她總會點上一杯曼特寧,不加糖,不加牛奶。這兩項要求在當時是行話,店家會對你投以讚許眼光。咖啡端出來,他們的姿態讓我覺得眼前這舶來品肯定非同小可,一喝下去─媽呀!他痛癢無關,我苦得死去活來。
可是我在塔薩羅洛城堡,因為愛上這裡的人,於是愛上這裡的咖啡。每天早晨,我從城堡步往小鎮,只要兩分鐘。
(圖.時報出版提供) (圖.時報出版提供)
據我看來,過去中世紀教堂附近,大概就算是當地鬧區,如同這裡的麵包坊、雜貨店、餐館和酒吧,四家商舖一應所有生活娛樂。
翻開報紙,學著當地人拿塊麵包、點杯卡布奇諾。我便能在這兒交到許多朋友,包括老闆莫羅。他從不計較你站著還坐下,喝咖啡的價格都一樣;他還是村上的消息通兼節目單位,小道內情應有盡有,三不五時也會安排精采音樂會。他這人沒心眼,總會對我說:「妳在城堡那邊也聽得見對吧?那是要付錢的,那妳還不如親自來。」
每天8點,我們都還有個默契:老先生克勞迪奧要來了。他是莫羅口中鎮上的活化石,91歲喝咖啡資歷超過70年,家族世代都在造噴水池,還曾替不列顛人建過羅馬花園,無怪說得一口清晰的英語。
他知道我住在城堡,找天帶來一張時代久遠的傳單,翻開背面有張相片:少女瑪西身著黑蕾絲洋裝,她父親保羅身穿西裝站在一旁,地點就在城堡的議事廳。只是那時牆壁是孔雀藍,牆面掛著19世紀的鎏金明鏡,桌面佈滿昂貴銀器。克勞迪奧又重複說了那句話:「瑪西米蘭諾‧史賓諾拉侯爵,名字太長了,所以我們都喊她瑪西。」
他告訴我,瑪西是這座城堡與20公頃葡萄園的繼承人。「但她並不熱衷喝美酒。」莫羅接話:「對,沒錯,她還吃素。」在回來之前,瑪西從事藝術業,往返紐約與倫敦長達12年。
直到父親保羅重病,她重返塔薩羅洛,才發現離開這些年,村民為了種葡萄犧牲大片果樹、為了減少疾病與昆蟲對葡萄的殘害,而所使用的化學合成物,已污染數英哩外的地下水源,並且蒸發成雨水,對附近農作產生深遠影響。
她童年回憶裡的洋槐、無花果樹早已消失殆盡,湖泊成為一灘死水,野兔和山羊再也沒出現過。她很清楚知道這片土地正在自毀前程。「於是她回來了。」克勞迪奧說道。10多年前,村民親眼見瑪西回來,跟他們同樣在農田邊蓋間平房,研究生物動力農法,起初幾年她寧可沒酒可賣,也要靜待土壤汰換新生。
後來,瑪西和跟隨父親左右的酒窖管家米力、生物學家男友亨利,共同造馬廄,使葡萄園的馬匹呼吸來自利古里亞海的空氣,身旁圍繞柯蒂絲和巴貝拉葡萄,由牠負責踩踏土壤,守護腐殖質不受破壞。
接著瑪西和亨利建菜園、水循環系統、太陽能面板、重新引進釀酒技術,遂不再為抗氧化和殺菌使用二氧化硫。隨著10多年過去,湖泊生機蓬勃,生態逐漸與往昔相同,他們逐步實現讓大家自足且健康的生活。
可是瑪西仍然沒有回到城堡裡。
看出我的疑惑,克勞迪奧反問:「妳認為咖啡對義大利人的意義是什麼?」我答不上來,他聽我描述臺灣的精品咖啡特色頗豐,許多店面弄得很漂亮,緊接又問:「那一杯咖啡多少錢?」一聽到臺灣的咖啡價格與巴黎同步,莫羅不敢置信。
克勞迪奧解釋豆商壟斷這現象在義國,確實不是誰都看得慣:「但在義大利,只要拿起咖啡,所有人都是平等的。咖啡是為了所有的人民,而非任何單一的階級,所以妳可以在高速公路休息站、羅馬宏偉的教堂邊、我們這座偏遠小鎮,用1歐元去享受它,看見咖啡的存在。」
瑪西也想從環境面做到這境界。她想的不是最有經濟價值的農作物,她想的是塔薩羅洛的整個農業、整個生態圈。而這並非是歐洲最古老與最負盛名之一的貴族家庭,面對戰敗和沒落的折衷將就,反而是她願意去承擔過往那份責任,直視時代改變,能賦予這片土壤褪去繁華的全新意義。
循著莫羅這條線,我有幸認識了72歲的瑪麗莎,她在塔薩羅洛城堡服務30 年,從保羅時代便負責一家三餐。她做菜追求用簡單新鮮食材去提煉美味,那天我跟著她攪磨羅勒與松子,用橄欖油隔絕氧氣時,我問瑪麗莎:「這青醬能保存多久呢?」她反問我:「孩子,妳花15分鐘能做好的醬,為什麼妳會希望它能放很久?」
瑪麗莎 。(圖.時報出版提供) (圖.時報出版提供) (圖.時報出版提供)
後來我清晨到菜園務農,午間便跟她學做菜。她做菜多半還帶著瑪西的兒子阿多。與其說老奶奶要教會未來的侯爵做菜,不如說讓他明白,一個拿橄欖油抹在耳後當香水的男人,看起來會特別性感。她總要阿多大膽玩、儘管嘗試,她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:「做菜沒有一定的規矩,畢竟在現實人生中我們已經聽了太多道理。」
日子一天天過去,我越來越覺得我們志趣相投,好比我的廚房大概有洋蔥和蒜頭,人生就圓滿一半;她只要一把刀,什麼都可以拿來切,再來個刨乳酪器,她說這樣在義大利就能做出半輩子的菜。
一道上市集買菜時,我們也總在談食物營養價值前、先忠實面對自己的慾望。因此腎臟不大好的兩人,總戒不掉黑橄欖與薩拉米香腸,若沒有買到,我們表情會肅穆到像一張沒中獎的發票。
有時候,我也不得不佩服老奶奶,她為了熬燉肉醬,總能開3小時的車到托斯卡納,只為買斤上好的契安尼娜牛頸肉,買回來是因為菜園裡番茄長得太好,在塔薩羅洛,蔬果才是主角。
後來幾次,我觀察瑪麗莎籌備城堡晚宴,她都很有種端出些馬鈴薯麵疙瘩(Gnocchi)這類平凡小食。當濃醬正熱,瑪麗莎會放上鼠尾草,人們親眼見那枝葉一遇熱氣,像含羞草般收攏進醬汁底,都讚嘆不已。
但你回頭問她是怎麼想?瑪麗莎說:「馬鈴薯還剩很多。」於是她不如做道美食,讓所有人品嚐一種滋味,叫作懷念。
跟瑪麗莎相處越久,會覺得歲月不饒人這說法沒體現在她身上。她的觀點時常很入時,比如她會叮嚀我可以熱愛美酒,但別貪杯,因為一個甘於意志不清的女人,與瘋狂無異;並順道提點我遇到提不起興趣的男人,就點杯義式濃縮,暗示對方妳喝完就想走。
幾次來回愛情軼事,這個不優,那個不行。於是我很好奇,到底什麼樣的義大利男人,在她心目中才算可以?
她沒提到自家人,反倒讚美亨利─那位代表塔薩羅洛城堡,贈予英國查爾斯王子美酒的男人,照片中他身穿灰西裝、亮橘襯衫,並戴著軟呢綠帽。瑪麗莎很佩服有人敢這麼穿。
亨利擁有英國與希臘血統,無論對愛情又或事業,向來能把嚴謹和浪漫的成分,拿捏得恰當好處。作為奧地利哲學家、生物動力法提倡者─魯道夫‧施泰納(Rudolf Steiner)的信徒,他時常遵行日月星辰,召來年輕男子赤裸上身,在荒田用大火熬煮問荊。
我跟瑪麗莎都覺得這些畫面很刺激。
但亨利有些自負的老毛病,他從不說自己是義大利人,而是倫敦人,我們都看得出來,他實在很享受那套邊打哈欠邊說話的發音方式。他還是個虔誠的基督徒,在這基礎點上,他會以自己的姓氏君士坦丁為榮,基於信仰,他不願成為他口中懶散的義大利人。
有一回瑪西為此和他吵起來:「我告訴你亨利,若要談賺錢和拼經濟,我們或許是輸給你,但若要論及心靈的自由度,我們義大利人是全球第一!」
這段話說得鏗鏘有力,但我觀察亨利也並非無堅不摧。他作為生物動力農法的實踐者千真萬確,他熱切提倡這農法就像中醫,需從根本「土壤」來調養也固然可信,但對世代耕種的農民而言,慢工細活也得解決生活所需,況且他們心底跟隨的是史賓諾拉家族,而非亨利。
想當然,他因為一個美麗且深不可測的女人來到塔薩羅洛,面對一群樸實農民,他其實就是又愛又恨,但又不得不承認的愛上這裡。而他那硬脾氣,大概會為愛情結成葡萄藤,屹立在山谷─又或成為伊特拉斯坎壁畫上的一道身影。
他內心和瑪西相處的矛盾,我明白。就如同起初我住在城堡,我曾經因為跟這群光榮的逝者朝夕相伴,而感到很光榮;細細品味一路走來的微妙之處,都覺得自己正走向顛峰。
然而這世上便有一座圍城非表現於建築,而存在於人心,整日幽閉又安靜,逼著你傾聽內在聲音,而你真有勇氣去聽見什麼嗎?那可未必,再待下去裡頭的人會渾然不知自己被什麼吞噬。
唯一能拯救自己的還是很孬,諸如需要外力作用的方式,好比隨著我想曬曬太陽,隨著我需要從土裡摘朵萵苣,隨著我想念瑪麗莎在火爐上煨著扁豆湯,桌邊擺滿山羊乳酪和大盆櫻桃黑莓,我才會慵慵懶懶地走出圍牆。
也就在這種時候,我下意識回頭看那彈孔,才能稍微體會:生命何時擰熄而止無所預期,人生最難的就是明明知道自己會死,仍拼命勞勞碌碌地活著,並在殘魂灰飛湮滅,落地無聲之時,已然練就一生不回頭看的勇氣。
而我這也才憬悟,為什麼瑪西不待在城堡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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