口述:趙安安(心理學者)
採訪整理:陳函謙 平面攝影:林玉偉 影音製作:謝鈞陶
趙安安 小檔案
1979年出生
學歷:台大社會系學士、中央人資所碩士、香港大學心理學博士
現職:大學心理系所兼任助理教授、主持 Youtube頻道 趙安安Ann 及臉書粉專 安安老師
2003年我赴大陸訪學,返台確診罹患SARS,發燒、一直咳。住院時,六人房裡只有我一人,非常空曠。恐懼、害怕和難過大概兩天,我就接受了這個事實。
從小到大,爸爸常跟我說,樂觀進取很重要,這四個字算是家訓。基督教信仰也是我們家很重要的支持力量。我生病,父母雖然擔心、傷心,但不至於很驚恐,心裡還是帶著平安的。他們一直為我禱告, 相信上帝會保守一切。
我想,如果我要走了,會有什麼遺憾?我開始打電話給朋友和親人,講一些平常不會說的話,現在叫四道:道謝、道歉、道愛、道別。只要醒著,都在禱告、看聖經、聽詩歌和打電話,每天都充滿正能量。
把握當下 人生不留遺憾
電話裡,我感謝親友們對我的照顧、疼愛,回憶美好的時光,有過什麼不好的地方,我要說對不起。笑中帶淚,大部分都在笑,偶爾傷感一下,那傷感就是十分感動,謝謝對方在我的生命當中,有許多感人又有趣的往事。
我的電話打完了,就沒有什麼遺憾的感覺了。把握當下,感謝和愛說完,沒有道歉的道歉完,沒有原諒的原諒完,覺得該做的事都做完了。不能說這是perfect ending,至少沒有遺憾。
返家隔離 鄰居密切通報
出院之後,馬上回家隔離,父母不能上班,妹妹沒有上學,全家一起關一個月。里長送便當來,放在我家院子門口就趕快跑,他也很害怕。
我們到院子裡走動一下,里長就會打電話來,說鄰居通報我們跑到院子裡。我們就不敢再出去了。其實社區裡每戶棟距非常大,很納悶他們怎麼看到我們的?父母感受到鄰居或里長的恐懼,到現在還是不願意家裡被曝光。
我到碩一下,才讓研究所同學知道這件事,擔心一入學就講,會讓修課同學、寢室室友很有壓力,結果他們知道之後都沒有特別反應,倒是有很多的關愛跟接納。比如說我的教官,到現在一變天就發訊息叮嚀我:「天冷了要注意!」
很多SARS病人因為嚴重發炎,用大量類固醇治療,造成骨關節壞死,肺部也纖維化。可能因為我體質弱,免疫系統習慣直接投降,肺部沒有發炎到那麼厲害,骨頭也沒有壞死那麼嚴重,但康復之後肺就變得孱弱,吹到風就會開始咳,吃到冰就變得虛弱,感冒容易變成肺炎,身體也容易疼痛。但吃止痛藥我會忘記事情,就儘量不吃了。
自幼多病 磨練正向心態
我自幼多病,媽媽說我「大概只剩頭髮不會生病」,尤其容易感染各種傳染性疾病。比如腸病毒,一般都是小朋友才會得,但我也得了。
高中時代,有段時間莫名每天都胃痛, 一直瘦到體重大概剩40出頭而已(身高176公分)。原來是賁門(食道與胃交接處)壞掉,關不起來,所以食物就往上跑,吃什麼都吐,一天到晚住院,只好休學一年。
SARS之後,我還得過H1N1,當時疫情在香港爆發,我在港大讀博士,也住進香港的隔離病房。生病經驗多了,我磨練出一套正面想法。同樣一件事情,你怎麼看待,就可能怎樣影響你的身體。心理狀態如果良好,身體比較容易復原。
新冠肺炎 創傷藏在體內
今年過年前,我去參加禪修營,禁語,不可帶手機。那一整個星期都在打坐、行禪走路,我很享受那樣清靜專注的內觀過程。禪修營結束我領回手機,一接到寺廟的無線網路,手機不停地叮叮咚咚,很多訊息進來,好像要炸開了。
這時候,我觀察到自己像貓一樣退後,背脊像貓咪一樣聳起來,不知道發生什麼事,就有一種威脅要來臨、寒毛倒豎的感覺。
看了手機,第一個跑出來的念頭:「怎麼又有這種大型的傳染病發生了?」特別是我得過SARS,很多朋友會問候我、很多工作立刻要投入。我得開始寫稿、安排課程,做很多助人工作。
上周開始,我忽然發現,這一陣子身體特別容易酸痛和疲倦。我以為是工作壓力,但仔細跟身體溝通後才發現,這一次肺炎也對我形成某一些創傷的感覺。
這些創傷可能來自一些新聞,也來自我身旁的朋友。這一陣子我接到許多死亡的消息,心裡滿是悲傷、不捨。朋友的家人、朋友的朋友,很多人走的時候帶著遺憾,不是那麼愉快…。比如一個朋友,前陣子頗困頓,接到新工作就沒日沒夜投入,突然心肌梗塞就走了,房東破門而入才知已過世幾日,他的泡麵還在旁邊泡著,沒來得及吃。
這種感同身受,讓我有一點替代性創傷,但因為專注於工作,沒有處理,它就反映在身體上面了。這一段時間,我也想給自己一點空間,找朋友談一談、游泳運動,幫助自己修復。
資訊爆炸 身心負荷超載
人腦有一個傾向:喜歡看負面的訊息。這是人的生存本能,因為就演化來說,這些負面的訊息會威脅生存,所以人腦自然會捕捉。媒體都需要點閱率,所以下標就會去刺激讀者的負面情緒。
但人其實沒有辦法接受太多資訊,尤其是負面資訊,內在會升起很多擔憂、恐懼,對健康沒有幫助。
會因為疫情而焦慮的人,在生活裡本來就比較容易焦慮。如果平時應對策略都比較好,也比較樂觀正向,在疫情來臨時,就有比較多的心理資源可以去度過。如果平常你的心理資源已經很少了,可能會一直看新聞,然後很緊張、去大賣場採購囤貨,囤貨可以抵銷焦慮。跟大家一起關注疫情,會覺得 I am alive,久而久之有點像上癮,越吃口味越重。
壓力的確有它的好處,原始人看到老虎來了,立馬腎上腺素激發,雖能讓人立即進入作戰狀態,短期內帶來能量感,但長期在壓力底下生活,身體會受不了。
關掉3C 呼吸緩解焦慮
緩解焦慮,可以先找一個安靜舒適的地方坐下,先把手機、電腦、電視關掉,暫時不要接觸外界的資訊。閉上眼睛(也可以不閉眼睛),先由深呼吸開始,吸氣輕輕的就好,然後呼氣時間儘量的放緩、放長。
當我們吸氣時,交感神經被活化,呼氣時活化的是副交感神經,可以幫助我們放輕鬆。輕輕的吸、慢慢的吐,一分鐘後你會發現整個身體比較放鬆了。
這時候可以觀察一下,身體哪個地方比較緊繃?想像緊繃的那個地方,好像也有一個鼻子,跟著你的呼吸一起呼吸,輕輕的吸、慢慢的吐,可以感覺到身體有一個起伏。
你觀察自己,為什麼這麼焦慮?因為肺炎疫情很嚴重,因為很多人感染了,因為我害怕我會感染、我會死掉…這些想法百分之百是事實嗎?如果我沒有這些想法,現在心情會如何?如果我持續抓住這些想法,心情和身體又會如何?有沒有可能,先暫時讓自己放下一陣子,再把這些想法撿回來?
也許我可以給自己一個小時,去做一些讓我自己感覺開心、放鬆的事。去聽個音樂,或去洗澡、去做飯,你就會發現,原來我也有能力暫時放下這些想法。
如果從身體入手,比如做瑜伽、運動、舞蹈、合唱、團體遊戲,與人連接時,神經系統就會放鬆下來。另外一種就是禪修。死亡恐懼很多時候都被我們放大了,也許死亡代表的是一種重生、一個終極追求。透過信念的轉換,也能得到幫助。
總有選擇 助人治癒恐懼
新冠肺炎疫情中,我選擇成為什麼?最原始的反應可能是恐懼區,在這個區域裡,我恐慌地搶購、情緒化。接下來,進入一個學習區,學習什麼?學習我相信在這嚴峻的疫情下,大家正做最大的付出,學習放下對我有害的事(比如看新聞或搶購),我學習不再為疫情受控。
接下來,就進入一個成長區。我學習為人著想,我學習設法援助他人,我學習看待事物有不同的方式,找到一個新目標,學習感恩。
生命有很多磨難給我,每一次都有新的功課可以學習。17年前的SARS,對我而言不是一個結束,而是一個開始。我開始明白,我需要為生命預備軟著陸的資源,比如:更多的與人連接,更好的社會支援系統,或是更豐富的心靈成長知識。它可以幫助我在人生未來遇到磨難時,有一個更好的軟著陸資源。
這一次的新冠肺炎,對每個人來講亦是一個開始,我們可以選擇利己或利他,可以選擇焦慮恐懼,或選擇放下與感恩。我們可以選擇搶購囤貨來抵消焦慮感,也可以選擇轉化、昇華,選擇幫助別人,把焦慮轉化成助人行為,從與人連結當中,治癒自己,也許別人因為我變得更好,我的不安全感也會因此解除 。
無論在怎樣負面的情況底下,我們永遠會有重新選擇的機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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